恍惚间她听到每一个人都在叫她，
姨娘伸出细长的手臂，往门框盈盈一靠，媚眼如丝地叫她，”明珠~看，姨娘新买的裙子好看吗。”
母亲帮她梳头，看着镜子里的她温柔地笑，”我们明珠最漂亮了。”
于均正看书的低垂的头抬起来时，笑地让三春的阳光都失色，”明珠，你看，这是我新淘来的小说，这女主角的名字真好听，苔丝。”
沈六爷上下打量着一身褴褛但难掩清丽的明珠，手中盘着两只”吱吱”作响的核桃，二郎腿一晃一晃的，”嗯……明珠，真是个好名字啊……”
英东漾着湖水般清澈的眸，”明珠，你这么漂亮，该去拍电影的。”
向寒川将手中报纸甩到桌子上，指着她的眉心，”殷明珠！不要忘记你的身份。”
明珠的脚底开始发凉，直直蔓延到小腿，又上升到腹部，胸部，头皮……
她又听到大街上所有人都在议论她，”看，这是上海小姐冠军殷明珠！”
”什么上海小姐，把上海两个字去了还差不多。她呀~就是向寒川养的一只狗而已。”
”哎，你听说了吗？向家两兄弟，花一份钱，吃两个人的菜。”
”什么意思？”
”一个人买了，兄弟俩都玩儿呗。”
”谁啊？”
”殷明珠啊！”
”哦~原来是殷明珠，她不是曾经的上海小姐冠军吗？”
”什么冠军不冠军的。不就是一个出来卖的。卖的价最高的，就叫冠军呗。”
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”殷明珠…我是……殷明珠……我不是雪莉，不是秦月……我是……殷明珠……舞女……殷明珠……”明珠的头开始眩晕，脚下一个不稳，直直跌到一旁的石墙上，高跟鞋的跟崴掉了，膝盖蹭地生疼，火辣辣的，大概是出了血。
”血……好多血……”她直忆起母亲临终前，吐了满面的血，母亲优雅得体了一辈子，却终是在四处漏风的草屋里，被一摊斑驳的污血遮住那清丽的，骄傲的容颜。在这一刻，她不是翰林家的小姐，不是军阀夫人，不是女学者，只是一片跌入烂泥里的枯枝残叶。
她又忆起那白色床单上的一小团艳丽的血，那是别人的荣耀、她的耻辱的象征。若她只是一个寻常的舞女，她也一定会为成为他的女人而感到无上荣耀。可偏偏她是读了几本书的，总要妄想将自己的灵魂与他的放到同一个位置去审视权衡。总希望他面对自己的时候，姿态平等，眼神尊重。
她还忆起于均为了保护她而死在前田枪下的时候，他的胸口喷出的血溅到了墙上，将半面墙都染红了。
终于，她的脚开始发软，再也走不动一步了。她强忍着疼痛走到路边拦了一辆车，师傅问她去哪里，她想到那个熟悉的地方，心脏突突地跳，难受得紧。
她不想回向公馆。她不想去面对那里面的任何一个男人。
可她又能去哪儿呢？百乐门？还是新闸路那早已被烧得一片斑驳的旧洋房？
哪里才是她的家？
哪里都不是她的家。她早就没有家了。
她闭上眼，一只手扶上额头。
”小姐，你到底去哪儿啊？”
明珠嘴角动了动，她也不知道，她还可以去哪里，她该去哪里。
”你不说话就赶紧下去吧，别耽误我时间啊！您有的是钱，有的是时间，可咱们拉车的可耽误不起。”
那寸头青年挺直了上身，眼看着就要将明珠轰下车。
如若是年幼时候的明珠，一定要指责这人没有同情心，看着她人头晕目眩，不施以援手不说，还要冷嘲热讽。
可现下的她早就明白，这世上没有多少人关心你，在乎你。就连和你同床共枕的人都可能伤害你，更不要提一个陌生人了。
”去向公馆。”
”哪个向公馆啊？”
明珠眉头一皱，咬紧了牙。”向寒川的向！”
”哟，您早说呀，坐稳了，很快就到！”
上海滩的规则，这拉车的懂，明珠也懂。
人要吃饭，要穿衣，要活着。这一切都离不开那碎银几两。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，皆为利往。
她如今没有任何清高的资格。也没有任何活路，唯有投奔向寒川这一条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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